《写作》新刊︱赵文杰、韩松:科幻写作是探索宇宙本源的重要方式——韩松访谈
韩松,著名科幻作家,与刘慈欣、王晋康、何夕并称为中国科幻“四大天王”,现为中国作家协会科幻文学委员会副主任、世界华人科幻协会会长。韩松于1984 至1991 年就读于武汉大学,后以优异考试成绩进入新华社工作,历任新华社记者、采访室主任,《瞭望东方周刊》杂志副总编、执行总编,新华社对外新闻编辑部副主任兼中央新闻采访中心副主任等职务,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他被称为“中国当代的菲利普·迪克”,著有“医院”三部曲、“轨道”三部曲、《宇宙墓碑》《红色海洋》等科幻代表作,曾获科幻银河奖、华语科幻星云奖、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奖、京东文学奖等。2023 年7 月,恰逢武汉大学建校130周年之际,武汉大学邀请韩松等13位优秀校友回母校参加“珞珈论坛”,共同回眸中国本土科幻发展历程,回忆珞珈往事。在这场论坛上,韩松谈及了往日校园生活与科幻创作生涯的开始,这一话题也成为本次访谈的开端。整个访谈围绕韩松科幻创作之路的开始、科幻创作观形成的源泉、对科幻本质与文学性的理解等展开,以期描摹韩松眼中的珞珈记忆,探寻他科幻奇旅的过去与未来。
韩松
一、科幻创作缘起与珞珈山记忆
赵文杰:韩松老师,您好,感谢在武大创办130周年之际,能经由《写作》杂志对您进行访谈。作为一名从武大走出的珞珈少年,您在科幻文学创作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十分瞩目,也是母校的骄傲。能否先介绍一下您的科幻写作是怎样开始的?
韩松:非常感谢《写作》杂志委托你对我进行采访。我开始科幻写作是在1982 年,那时我正在上中学,联合国举办“国际空间年”活动,发动全世界的中学生通过征文写作来庆祝,中国大概有十几个城市的中小学校参加,我们中学也在其中。学校组织所有学生都参与比赛,由此我就正式开启了第一篇科幻小说的写作。因为空间与科幻有关,当时大部分同学都是写科幻,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当时科幻也很热门,在20 世纪70 年代末到80 年代初,科幻正处于高潮时期,大家都爱看科幻。1984年我考上了武大,继续科幻写作,到后来基本上就再未间断。
赵文杰:2023 年6 月底邀请您回武大时,您深情回顾在武大众多的“第一次”:比如喝酒、下馆子、穿牛仔裤、坐小汽车、谈恋爱。您也说在武大学会了提出问题、提炼问题和调查研究,同时培养了对民间疾苦的悲悯和关注世界的情怀。回望在武大7 年求学时光,如果用几个关键词去概括母校对您创作的影响,您认为是什么?
韩松:武大对我创作的鼓励非常大。一个关键词是“独立”。武大非常鼓励学生独立思考。当时很多老师都鼓励学生不仅要学习课堂上所教授的东西,还要学会独立思考,从中提出问题。我记得当时有一位外教,在上课时很鼓励学生提问,如果大家提不出问题,他会不高兴。这不是一个单独的案例,那时各种课程的课堂上都是这样,整个氛围都是如此,大家都有自己的思考,包括在同学之间,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我们都经常探讨各种问题。我记得经常是在晚上,我都已经躺在床铺上了,但大家还在思考各种问题,比如宇宙是怎么回事,世界的真相是什么。大家都在进行各种思考,无论是不是写科幻的。我记得当时有位同学就想到了光速与人的关系,他说是否是因为我们人类无法超越光速,所以被局限在这样一个世界中,世界的真相是否与此相关……当时还有很多其他有意思的想法。
第二个关键词是“自由”。武大有一个很自由的环境,大家可以参加各种活动与课程。在1980年代,无论是尖锐的声音、各种珍贵的观点,还是很一般的见解,都能在武大找到交流的空间。我记得当时讲座特别多,校方会邀请很多名家来校分享,比如刘宾雁、丁玲等。这其实形成了一种自由交流碰撞的氛围,这一点对科幻创作的影响也很大,因为科幻的本质就是自由的,科幻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想象,要打破禁区。当时社会上各种思潮都能在武大找到流行的踪迹,尤其是在刘道玉担任校长之时。我觉得“自由”与“独立”有相乘关系,独立性是写作者进行科幻创作时需要具备的很特殊的能力,作者要坚持自己独特的想法,要与众不同、很特异,作品才能立得住脚,然后就是自由地敞开。
第三个关键词是“多元”。武大是一所综合性大学,包含了各种学科与门类。当时大家都能选修很多课程,这一点非常吸引我。我曾选修易中天的“文心雕龙”课,选修过为全校学生开设的“普通物理”公共课,当时还要参加考试,还旁听过“高等数学”,选修过“商周考古”等很冷门的课程,同时还选修了很多新闻系的课程,后来我就考取了新闻系的研究生。
新闻系的课程对我帮助非常大,因为它是一个综合性的学科,能帮助我建立认识世界的逻辑,引导我提出问题,发现真相,探究真理,帮助弱势群体。新闻学是一门很有深意的人文社会学科,它包罗万象,要求学生对自然、社会、政治等领域都要有所涉猎,所以当记者的人都是“杂家”,同时又要做社会活动家,并不是张雪峰说的那么简单。选修新闻学的课程对我的科幻创作帮助很大,这些课程把多元的知识、各种学科的视野都融合到一起,能促使我的思维保持活跃。科幻实际上是一本百科全书,创作科幻既需要文科的知识,也需要理工科的知识,且都不能偏废。在这一方面,武大为我打下的基础是非常重要的。
同时“多元”还意味着我能遇见各种各样的人,比如像刘道玉这样很有思想的学者,以及各个学科、各个层级的教授,他们的思维很发散,又想得很深、很开阔,这些在当时对我的影响非常大;还有来自五湖四海的各个学科与专业的同学,大家互相之间聚在一起交流探讨问题,不光是局限于本系,我有一些朋友是数学系、计算机科学系的。当时雷军就住在我们隔壁,大概有两年的生活轨迹交叉,我们曾在一个食堂吃饭,但好像没有见到过,我对他也没什么印象。
当时还有很多同学是从农村考上来的,相当贫困,大家就互相帮助,也都能体会到彼此的不容易。贫困的同学其实非常多,但他们也愿意去帮助别人。我记得当时因为我要留校考研究生,有位同学在离校时买了一件T恤衫送给我,他也是来自农村的。因为这些,我当时就培养了一种认识民间疾苦的意识。其实创作科幻小说就得关心现实,关心现实的疾苦,不能脱离现实。我有这种意识也与当时的环境有关,1980年代大家都很关注现实的变化,八九十年代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中国社会变化非常大,当时大家都不是待在象牙塔中凭空想象,无论是做学问还是其他,所做的事情都在与现实发生关系,包括研究生所写的论文都与现实结合得非常紧密。
所以总结下来主要就“独立”“自由”“多元”。
赵文杰:您从武大毕业后,为什么选择去新华社工作?
韩松:我是1991 年毕业的,当时不太好找工作,报了很多岗位都被拒绝了,曾经也给中国社会科学研究院新闻研究所邮寄了简历,但他们已不再招人,后来我也曾想过,如果实在不行就回重庆老家,在当地的媒体工作。但这个时候就很巧合,新华社不知为何突然来武大招聘,其实新华社很少到武大招聘,那年新华社在武大只招聘两个人。武大当时请负责招聘的老师来开讲座,他是一位驻中东的高级记者,好多同学去当听众,我也报名了。新华社对外部招聘要求比较特别,应聘者需要有外语基础。我当场就把自己写的科幻小说拿给负责招聘的老师看,他很感兴趣。后来参加考试的同学有英文系的、新闻系的,也有外语专业的,最后录取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我。负责招聘的老师认为我英文基础还不错,他后来也对我说,好像我写的科幻小说亦帮了忙,因为他能从小说中了解一个人对世界的看法,也能看出文学和中文功底。中文功底不好的人,一般也从事不了新华社的工作。这些可能都有关系,就这样我进入了新华社工作。
二、科幻之本的认知与科幻创作观形成的源泉
赵文杰:在2017年成都国际科幻大会上,您以《〈科幻世界〉:一本杂志与一个民族的想象力》为题,分享年少时期人生有几大愿景,其中之一便是在《科幻世界》上发表一篇小说,把构造的神奇世界展现给大家看。在1984 年,您19 岁就实现了这个愿景。您说发表科幻小说的使命完成以后,此后您的写作已不再单是追求发表,而是探索世界、表达内心、寻找自由,并表示“我很庆幸,当时我就找到了科幻的本质”。在不久后的1988 年,您23 岁时就写出了《宇宙墓碑》等一批影响深远的经典作品。在此,想请您分享您所认知的“科幻的本质”是什么。
韩松:在当时,我觉得科幻带来的是超越既有经验的感觉,一种通过想象获得的奇异性、陌生性、神奇感。我着迷的是宇宙真相,科幻与这有很大关系,我很早就喜欢天文,对宇宙到底是怎么回事感兴趣。我觉得这是科幻本质的东西。
赵文杰:非常敬佩您在年少时期就找到科幻的本质,并一直坚定地行走着。您曾向我坦言您所创作的一些作品,能够公开发表出版,是极其艰难的,也是非常幸运的。《南方周末》形容“贯穿您所有作品则是一个深幽诡谲的鬼域,非常惊骇、看上去完全异于中国科幻传统创作的作品,阅读反响也两极分化”,就此,我想请您谈一谈您的创作观和创作观形成的源泉。
韩松:这个问题真的还比较难回答。简单来说,我的科幻创作观其实就是刚才讲的追求奇异性和探究宇宙的真相。我好像还没有特别梳理过更为系统的创作观,如果要回答,可能会加上对现实保持关注,以及在创作中融入科学性,或者说至少要大概熟悉科学是什么。我从小喜欢天文,又喜欢自然,小时候的爱好与成长环境是我科幻创作观形成的源泉之一。大学环境所带来的影响也是重要的一方面,武大这样一所综合性的大学常常鼓励我去思考问题。科幻其实就是探究世界的真相。在武大所感受的环境刚好与小时候的那些经历相连接,又一次把我给点燃了。只有大学环境的影响还不够,一定是因为从小对这方面就抱有强烈的兴趣,对奇异性的、地球之外的、未来的事物感兴趣。这一兴趣是怎么形成的,就很难说了,好像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机缘。所以在那时,武大可能会出现雷军,也会出现像赵如汉这样的科幻作家,虽然我当时也跟赵如汉有生活轨迹上的交叉,但未曾见过,那时不知道大学里还有其他人在写科幻。
科幻创作观形成的源泉是双方面的,最重要的就是成长中的经历,从小学开始成长的经历,再加上在大学中获得的触动,这些基本形成后就很难再改变了。
赵文杰:在新华社的工作,对您创作产生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韩松:新华社是一个综合性很强的国家机关,它能让你站在很高、很全面的位置来看待世界和国家,也能接触更多的社会实际。我觉得这对创作还是有影响的。科幻小说也是小说,它不是无源之水,需要作家从现实中吸取很多灵感和素材。在新华社的采访工作很多时候对我创作的影响不一定是直接的,它更多的可能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让人拥有宏观的、综合的或者细致的思考问题的方式。
赵文杰:您觉得苦难和有限的认知、交流,是催生好作品的一种源泉吗?比如王晋康、刘慈欣他们从小都是在河南长大,当时的交通、网络不像现在这么发达。
韩松:有关系。像王晋康、刘慈欣他们很多作品都是发自他们内心,从他们家乡的土地上生发出来的,你能感觉到,比如刘慈欣的《乡村教师》《中国太阳》,这些都是从他的家乡土地上长出来的。现在的很多作品都是用网上收集的资料组合成的,很多年轻作者很缺乏真正的、有生命的体验,较少接触世界不同的面貌。不过根据网络上的资料组合信息,有时候也能产生不错的作品,现在有些年轻作者也能写得很好。
赵文杰:在您创作的过程中,哪些作家对您产生过重要的影响?具体是怎么影响的?
韩松:科幻方面,我最开始看的是名家作品——艾萨克·阿西莫夫和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接着看阿瑟·克拉克的,再接下来是看小松左京的,最开始这几位作家对我影响最大。再后来也曾看过菲利普·迪克、厄休拉·勒古恩的作品,他们的科幻作品更偏向于纪实。大家都说我是中国当代的菲利普·迪克和厄休拉·勒古恩,但他们对我的影响反而不是那么大。
主流文学方面,我看的书也比较多,比如所谓的西方现代派的文学作品,像尚-保罗·沙特的作品,像库尔特·冯内古特写的《第五号屠宰场》等偏科幻的文学作品,以及一些日本籍作家如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等的作品。这些作家对我的影响也比较大。我觉得他们表达世界的方式都不一样,一个人一种方式,每个人都用他们的语言和视角重新表现了一遍世界,让我们感觉到原来世界还可以是这样的。比如存在主义文学认为,人是可以在中间进行选择的;三岛由纪夫的作品则表现了一种宏大的人生的宿命感;有很多作家写的作品例如《第五号屠宰场》表达了一种黑色幽默;日本作家安部公房写的《樱花号方舟》也是表达了一种荒诞感。这些对我影响也很大。这些合到一块就会让我形成一种创作的可能,潜移默化地出现在我的作品里面。
赵文杰:我看了很多关于您的文章和研究,发现观览越多,越难了解和形容全面的您。请您本人回答,您会如何介绍“韩松”?
韩松:还是会介绍自己是科幻作家,不会介绍我是纯文学作家。其他的还能怎么去介绍呢?好像也根本没什么可介绍的了,一辈子好像就这样。在新闻工作方面,能替代我的人太多了。就是介绍自己是一位科幻作家,只能如此。
赵文杰:如果您为这个世界创作最后一篇科幻小说,你希望这部科幻小说是关于什么的?
韩松:肯定是与自己有关的,不是写外面世界的发展,而是写自己,写对这个世界最根本的感悟和体验,用科幻的方式表达出来。
赵文杰:对您年少时就寻求的最本质的那个东西,最终做一个回答。是这样吗?
韩松:对。
三、科幻是蕴含痛感和先锋性的文学
赵文杰:您所创作的科幻小说是中国当代科幻中一道独特景观。其中有个非常值得讨论的点,在您的文字作品(所有新闻作品、微博随笔、非虚构作品和虚构作品)中有非常明显的“文学性”一面。这是很多科幻作家难以达到的。您认可这一点吗?
韩松:我也不好说。首先我很庆幸,我写的很多作品其实有点不像科幻,更偏向所谓的“文学”。科幻圈认为我写的还是科幻,没有把我排除到科幻之外,没有把我的作品定义为“伪科幻”,这点我非常庆幸。
“文学性很强”这方面,其实很难判断。可能在某些方面,主流文学并不认为我写的作品能达到他们的文学标准,有时候一些纯文学杂志想找我写稿子,但交过去他们觉得不行,认为我写得太粗糙,很快就退稿了。还有人发表文章评论我的科幻小说,说我写的作品根本就不是文学。也有一些很有名气的作者,看完我的作品觉得距离文学还有很大差距。我觉得按照真正的文学标准,他们好像说得也对。
赵文杰:您觉得真正的文学标准是什么?
韩松:首先需要有很强的语言功底,懂得挖掘人物的内心,有很好的细节刻画能力,尤其是对人物的塑造。语言表达一定要好,而不是像在随意讲一个故事。在这些方面我觉得自己好像差距还挺大的。文学是一种只有少数天才才能创作的东西,甚至我觉得我的作品如果从文学性的角度来看,还不如刘慈欣。我觉得刘慈欣作品的文学性其实挺强的,叙事感很好,有一种很简洁、很流畅、冲击力很强的感觉,并且他的人物塑造力很强,现在能够在科幻作品中留下来的人物形象,相当一部分是由刘慈欣所塑造的。
赵文杰:比较有意思的是,在2023 年9 月上海举办的另一颗星球科幻大会上,主办方说您跟刘慈欣是中国科幻的两极,包括刘慈欣本人也说过,他写的作品是二维,您是三维。您觉得大家所推崇的多出的“一维”是什么?是文学性吗?
韩松:我也说不清楚在哪表现出来了。有的人不认为是文学性,认为这“一维”是指作品有更多的思考,有对社会的反思,但我觉得这不是小说的根本特征。大家认为我的作品批判了社会等等,但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回头再看我自己写的小说,其实大部分是很差的,谈不上有文学性。如果以文学性的标准为根据,把我的作品与其他作品放到一个平面上比较,我觉得还是比不过很多作品。
我认为好的文学作品在揭示人性方面有独特之处。但我的作品在表达上、对人性复杂性的揭示上都还有很多欠缺。我现在越来越感到有很多表达不精准,这个问题一直存在。人性那么复杂,我通过科幻写作还没能够把它表达出来,刘慈欣反而表达出来了。我不太清楚大家为什么会这么推崇我,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的作品是把科学技术作为穿插在故事中的一种元素,把它拓展开来,显得更朦胧一些,与他们长期习惯的“硬科幻”的感觉和味道不太一样,但又属于科幻小说的范畴。可能很多读者认为我在拓展科幻小说的边界,与其他作品有所不同,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可能是得到了他们的认可。而不是非得写出一个新的发明创造,让这个创造在故事中引起新的奇观,或许是这一点让他们觉得我的作品有些不一样,并且体会到了一种惊奇感。但若要达到主流文学说的文学性,我觉得还有很大的鸿沟。
赵文杰:我长期关注您的微博,每次看到您发的文字,都会觉得痛。刘慈欣有句话形容最为恰当,“像是皮肤被利刃划了一道”。复旦大学中文系严锋教授也曾经说过:“从某种意义上说,韩松处在从鲁迅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先锋作家的人性批判的延长线上。”您认可自己延续了鲁迅精神吗?
韩松:我觉得所有的作家都应该延续鲁迅精神,但这种延续不是一种自觉的,应该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因为鲁迅先生讲的那些东西自然而然存在于这个社会,并没有消失掉,任何一位比较敏感的作家都会把这些东西捡起来再去写作,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很多作家其实都可以说是站在延续线上,阎连科也好,余华也好,我认为他们都在延续线上。
赵文杰:以“韩松”为主题词在知网进行硕博士毕业论文的简易检索,有近80篇,超过不少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得主。您如何看待目前学界对您和所创作科幻小说的关注及研究?
韩松:我觉得可能是这些硕博士认为主流文学太“卷”,没有太多题材可做,所以转到科幻文学领域。现在也有很多研究是与刘慈欣作品相关的。
赵文杰:与刘慈欣相关的研究确实更多,大概有100多篇,但研究其他科幻作家的,基本都不超过10篇。
韩松:我觉得还是题材原因,可能主流文学题材的相关研究太多,相对穷尽了,所以大家就转到科幻文学上面来。科幻文学方面,刘慈欣的作品是比较值得研究的对象。就像咱们刚才讨论的,我的作品可能有点介于所谓的科幻与纯文学之间,但又不像纯粹的科幻作品,做研究时可能就有东西可写,对于开展学术研究的人来说相对比较容易和熟悉。我认为是这样,因为我也看过一些研究,我觉得他们写的文章好像就是为了交一篇论文,完成一个作业。
赵文杰:但这种现象还真反映出学界对您作品的关注。我们创办过与科幻学术研究相关的工作坊,在招募成员环节,发现有一部分投简历的同学实际上之前是没有科幻研究相关经验,但有其他严肃文学的研究经验,比如诗歌、散文,突然就转到科幻文学方向,这个也是非常值得关注的一个现象。
韩松:可能就像严锋说的那样,科幻文学在这个时代表现出了一种先锋性,即主流文学消失掉的原来的那种先锋性。科幻作品通过科技变化把人内心的焦虑、各种人性的变化表现出来了,依托一种新的形式把20 世纪80 年代的焦虑感、伤痛感转化成了现在的表达。其他文人的作品我也常看,有的就表达得就不如科幻作品这么尖锐。相比较起来,科幻的表达更贴切、更尖锐、更痛。这方面好像目前只有在科幻文学中表现得比较突出,哪怕有些科幻作家在写作上有时比较粗糙,不那么成熟。我认为有这种感觉的不光是我的作品,像陈楸帆的很多科幻小说是这样,慕名、双翅目、郝景芳、糖匪等好多女性作家的作品也是这样,例如郝景芳的《北京折叠》就表现了一个很尖锐的命题,非常有画面感,但是很多主流作家不会一下直指人心把它说出来。我觉得这就是科幻小说的先锋性,那种痛感我目前只在科幻作品中看见过。有些纯文学作品也写得非常好,但更多是在文字层面,我认为在思想层次上还比较肤浅,当然也有非常好的。科幻作品把变革时代的新的痛感表现出来了。
四、科幻的现实与未来向度
赵文杰:您在《影响中国百年的四个关键词》中提到,科幻小说在20世纪初舶来中国,并没有一点游戏或娱乐的意思,而是关系到国家兴亡的意识形态问题,并指出:“科幻的特征是科学、变化和进化。科幻能够与中国的现代化发生关系,其实投射了中国的国情。”请问除了现在大家提的“科幻现实主义”“科幻未来主义”之外,是否还可以提“科幻实用主义”,即科幻促进科技创新,科幻帮助人们在挑战来临前进行更好的应对,创作推动科学技术发展的实用主义科幻作品?
韩松:这个不好提吧。我觉得从大的范围来看,它也应该包含在“科幻现实主义”之中,科幻是与现实关系很密切的一种文学形式,它能够直接作为一种工具来促进现实变革。“科幻现实主义”不光是写现实。所谓的“科幻实用主义”应该被包括在“科幻现实主义”中,单独提出来好像也没有太多必要,而且也不是很恰当。因为实用主义有一种负面、贬义的感觉,实用的东西在人们看来比较廉价,太实用了反而不太好。
“实用”应该就是一种现实,包括当年梁启超、鲁迅等人把科幻带入中国,有很强的现实目的,说成是工具性也好、实用性也好,但它是很积极的一个东西,他们认为中国人的思维中缺少了这么一种东西。当时大家都在追求另外一种实用的东西——升官发财、封妻荫子,人们的思维往往是短视的、不科学的、迷信的,所以需要关注未来、自由和科幻的科学小说,这就是他们认为的科幻的实用性,他们想改变中国的现实。但我觉得“科幻实用主义”应该是广义的“科幻现实主义”的一个方面,我不觉得应该把它单独提出来。另外回头看,现在随着科幻研究慢慢增加,可以发现很多最开始被引入中国的科幻作品,也不完全是因为实用性才被引入的,而是出于科幻本身,就像当年在上海引进现代侦探小说一样。
赵文杰:1999年,您出版了一本叫《想象力宣言》的书,为“中国人为什么缺乏想象力”这个问题作出了自己的回答。经过20 多年的发展,您觉得中国人在想象力方面有明显的进步吗?在这方面,我们还可以做哪些事情?
韩松:我觉得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如果从科幻发展的角度来看,想象力应该是有很大的提升,全民都在想象。我在《想象力宣言》这本书里讲的想象力,是一种立足在科学基础上的想象力。中国人本身的想象力还是很发达的,大家能想象出来各种乱七八糟的、荒诞的东西,但不是一种能够让国家发挥它,通过想象能达到科技创新的东西,基于科学基础的想象力还是比较缺乏。
在科学技术方面,我们最近发现越来越多卡脖子的东西,特别是在基础科学方面,中国离拿到下一个诺贝尔奖或许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我觉得这还是与想象力有关系,与探索事物的本质有关系,这需要超越功利,不是为了眼前的目标去写论文、拿项目;而是抱着童心,就像有些诺贝尔奖得主所说的,他们研究某个事物不是为了拿奖,而是因为对世界好奇,对世界的神奇感到着迷。在这个基础上,他们拼命去想象那种超越功利的东西。这在中国仍然很缺乏,这也是中国科技创新受到制约的一个重要原因,不是投入多少钱就能够解决的,所以还要找到解决的办法,需要社会共同来提倡,当然这些都需要漫长的过程。在这方面,科幻可以起到帮助性的作用,如果鼓励孩子们多看科幻,就能潜移默化地改变这个现状。我们现在还在做当年鲁迅、梁启超做的事情。
赵文杰:您对目前科幻文学的发展有什么评价?您希望在哪些方面,我们可以做得更好一些?
韩松:首先更加需要保持科幻的先锋性,不要光局限于写一个科幻故事,中国科幻的发展需要像拉美魔幻主义一样的爆炸性现象,能够看到它“飞起来”的模样。
第二个方面就是科幻还要继续回到它本身,不要被各种其他的流派拉着走了。现在科幻拥有很强的商业吸引力,很多创作者在创作之初就按照电影拍摄的目标进行小说创作,或者赋予它更多的意义,只是为了讨好某个读者群。但我认为,科幻创作一定要回到科幻本身。刘慈欣所发动的这场科幻革命实际上使科幻回到了它本身,挖掘出了上一代人没有完全展示出的科幻本身之美,这一点是非常宝贵的。
第三个方面,作者要更加有耐心地去创作,不要急躁。要像我们当年那样去学习各种知识,学习主流文学、外国科幻等各种各样新的知识,包括科技知识、社会知识等,一定要学习各种新知识才行。一定要向现实学习,不要都关在屋里埋头写。我发现很多作家甚至都不看别人怎么写的,就开始提笔,结果写出来也没有什么新意。
总结下来就是,发扬科幻的先锋性,让它“飞”起来,成为一种超越科幻圈子的爆炸性现象。其次是坚持科幻本身固有的东西;最后要坚持学习,以开放的心态去学习。这是我觉得应该需要做的。
赵文杰:如果将来有“韩松科幻文学奖”的创办,需要硬性的评选标准,您希望是什么?
韩松:还是刚才这种标准。获奖的科幻作品是一种现象级的存在,同时科幻作品本身有它的标准,再就是它应该是有开放的,应该像是百科全书一样,什么都有,从各方面吸收营养。我觉得这就是标准。
赵文杰:您希望这个奖是选人还是选作品?
韩松:当然是选作品。没有年龄限制,没有区域限制,也没有其他限制。主要就是刚才说的那些标准,或者能达到其中某一点,这样也行。
赵文杰:您指的达到其中某一点是什么,可以展开分享一下吗?
韩松:比如第一点,它一定是一种非常具有拓展性和先锋性的作品,哪怕它在科幻的表达方面差一点,但它能够把科幻提升到一个新的爆炸性维度,拓展科幻的边界。第二点,它是非常纯粹的科幻,在科幻上极尽了想象。第三点就是刚才说的学习,它吸取了各种其他方面的营养,出现了一种我们没见过的表现方式,比如嫁接某一种方式,并且把科幻表现出来了。达到任何一点,都可能是一种极高的标准。
赵文杰:去年您进行微博倒计时,在倒计时最后一天,留下了几句关于“归零”的话语。有位网友在您微博下面留言写道:“脑力会衰退,作品和文字不会,您留给我们的记忆也不会。如果告别无可避免,黑暗无可避免,有人会帮您记得曾经的光明。”这句网友的言语是无数人的心声。对此,您想对您的读者和粉丝说些什么?
韩松:一起期待未来吧。
赵文杰:关于科幻,关于生活,关于生命,您还有什么想分享的?
韩松:就是耐心体验它吧,好好体验。
责任编辑:宋时磊
* 本文刊发于《写作》2023年第6期。目录链接:《写作》2023年第6期篇目总览。
** 为适应新媒体阅读,排版时将文中注释一并删去,详见本刊原文。
作者简介
赵文杰,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博士研究生、中国科幻中心“起航学者”;韩松,作家,世界华人科幻协会会长。